第十九、二十两章
第十九章英文标题:“Neo-Taoism:The Rationalists”,布德教授的英文标题在逻辑上似略有毛病,“ism”是学说,后面“ist”则通常是指人,前后不够一致。但英文原文在中间使用的冒号“:”也可以使它有另一种理解,作者是说:“新道家是一种理性主义者。”中文旧译:“新道家:主理派”,是可以这样理解的。但接下去,第二十章标题是“新道家:主情派”。读者在这里不免要问:冯先生的意思是说,新道家既是“主理”的又是“主情”的,抑或新道家中既有一个“主理派”,又另有一个“主情派”呢?中文旧译本对十九、二十两章的标题分为“主理派”和“主情派”,很容易使读者体会成他们是两派,这究竟是否冯先生的原意?如果冯先生认为,新道家中有两派,则第二十章的内容和第十九章的内容应该针锋相对,表明是两派;而现在冯著第二十章的内容在于该章末尾结束语所说“晋代新道家风格的特点和当时所谓‘风流’的实质”,“重理”和“任情”在第二十章里,都从属于解释“风流”。这样,第二十章的主人公和第十九章的主人公就不是两批人,而是同一批人了。既是同一批人,处于同一个时代,为什么在本书里又分写为两章呢?我的体会是为了着重说明“晋代新道家风格的特点和当时所谓‘风流’的实质”。这个问题为什么值得中国哲学史家特别关注呢?我体会,这与冯先生对哲学的认识:“哲学是对于人生的有系统的反思”有内在的关系。中国历史上,先秦、魏晋、晚唐、南宋等,都是社会剧烈动荡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旧的社会秩序被打乱,社会结构被破坏,思想界、知识界为自己、也为社会寻找出路时,首先遇到的是与王权的关系。如战国时期屈原和楚怀王的关系;西汉初,刘邦踌躇满志当上皇帝后,张良与刘邦的关系;东汉末诸葛亮《诫子书》中说“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人生哲学。但在“士”来说,仅仅超脱了眼前政治的激流漩涡,却还未曾超脱历史。个人既无法左右历史,只有在精神上努力超脱,这正是魏晋文士面临的人生处境。“风流”便是魏晋文士的生活态度和生活风度,这对外界现实,无论是物质或非物质,都毫不粘着,不为物役;“风流”是指事物本质所具的神韵,可以不需要文字语言,却自然在人的生活中表现出来。因此后来司空图在《诗品》中可以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鲁迅曾有文,论不少魏晋文士服用药酒,引起全身燥热,为此衣带必须宽松,动作自然从容。这项考证似并未体现出魏晋文士的真正精神面貌。古代思想史著作中,像冯先生此书对魏晋文士思想和风格提出一个完整的认识,在中国哲学史上实属首创。冯先生不仅介绍魏晋文士特有的精神面貌,在介绍北宋五子时,同样把周濂溪教二程“寻孔颜乐处”、把张载《西铭》重点介绍出来,刻画出中国古代思想家的风貌。鲁迅曾认为,中国文人若不做官,便隐居山林,隐居其实只是为做官提高身价。这是讲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文人。冯先生在这里指出:中国除浸透儒家思想的“儒生”外,还有另一种读书人,身上另有一种超越世俗的气质,这不仅是由于“学”,由于道家和佛家思想的蕴积,还由于乱世给人的锤炼。“道”既无在无不在,在求道之人的身上,也无时不在,在战乱之世就更突出。这是中国哲学的精神,它不仅是时代精神,也是中国文化、中国哲学一贯的精神,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教人领会的“美”,也是中国哲学所讲人之所以为人的精神所在。冯先生的哲学挚友金岳霖先生在他的名著《原道》一书全循逻辑阐明中国哲学之后,最后说,只讲理性之人并不可爱。王国维先生曾叹息读哲学时,自己所信的不可爱,认为可爱的却又不可信,因此而苦恼,以致不得不放弃哲学。王国维、金岳霖两位所苦恼的,正是西方哲学的窘境。冯先生在本书末说到中国哲学可能对西方哲学有所贡献的是在精神境界方面,也正在此。因此我觉得,十九、二十两章是冯先生此书精义,垂范后世之处。而旧译在此处给读者的印象,似乎突出了两派,却贬低了原文要讲的时代风格(“风流”实质)。从英文看,“sentimentalists”通常译作“感伤主义者”,也可作“多情善感的人”,勉强译作“重情”是可以的,但如果把“主情”和“主理”对立起来,则恐不是原著本意。细读第二十章,着重讲的是魏晋名士的“风流”的实质,明确提到两派的是一句话:“在这里,只需指出一点就够了:虽然许多新道家注重理性,但更有许多人是重情的。”这里指出,“虽然许多”新道家注重理性,同时,“许多人”也重情。我的理解,这话的含义,重点在于讲新的道性,也是特性。原书在此因是标题,只能简略,故而比较含糊。旧译循英文本标题,而把它延伸到新道家分“主理”“主情”两派,对读者似易误导。现把第十九章标题译作“新道家:崇尚理性的玄学”,把第二十章标题译作“新道家:豁达率性的风格”。与布德教授的文本略有出入(旧译也有类似做法,如把英文本“杨朱的乐园”改译为“《列子》的《杨朱》篇”),但对原著内容是否较为忠实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