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案子的青年律师,没有病家的青年医生,是巴黎特有的两种最苦闷的人:心里有苦说不出,身上穿的黑衣服黑裤子,线缝都发了白,令人想起盖在顶楼上的锌片,缎子背心有了油光,帽子给保护得小心翼翼,手套是旧的,衬衫是粗布的,那是首悲惨的诗歌,阴森可怕,不下于监狱里的牢房。诗人,艺术家,演员,音乐家等等的穷,还穷得轻松,因为艺术家天生爱寻快乐,也有得过且过,满不在乎的脾气,就是使天才们慢慢的变成孤独的那种脾气。可是那两等穿黑衣服而坐不起车的人,因职业关系只看到人生的烂疮和丑恶的面目。他们初出道的艰苦时期,脸上老带着凶狠与愤愤不平的表情,郁结在胸中的怨恨与野心,仿佛一场大火潜伏在那里,眼睛就是一对火苗。两个老同学隔了二十年再见的时候,有钱的会躲开那个潦倒的,会不认得他,会看着命运在两人之间划成的鸿沟而大吃一惊。一个是时来运转,登上了云路;一个是在巴黎的泥淖中打滚,遍体鳞伤。见了波冷医生那件外套与背心而躲开的老朋友,不知有多少!
现在我们就很容易明白,为什么在西卜女人假装重伤的那出戏里,波冷医生配搭得那么好。各种贪心,各种野心,都是体会得到的。他一方面看到门房女人的五脏六腑没有一点损伤,脉搏那么正常,动作那么灵活,一方面又听她高声叫痛,他就懂得她的装死作活是有作用的。把这假装的重症很快的治好,不是可以在本区里轰动一下吗?他便夸大其词的说西卜女人受的伤变了肠脱出,必须急救才有希望。他拿许多所谓秘方灵药给她,又替她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手术,结果非常圆满。他在台北兰医生的验方大全中找出一个古怪的病例,应用到西卜太太身上,还很谦虚的把这次的成绩归功于伟大的外科医生,说他自己不过是仿照名医的治疗罢了。巴黎一般初出道的人就是这样穷极无聊。只要能爬上台,什么都可以用作晋身之阶;不幸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用不坏的,便是梯子也不能例外,所以每行里的新进人物简直不知道哪种木料的踏级才靠得住了。你自以为成功的事,有时巴黎人竟给你一个不理不睬。他们因为捧场捧腻了,便像宠惯的孩子一般噘着嘴,不愿意再供奉什么偶像;或者说句真话,有时他们根本找不到有才气的人值得一捧。蕴藏天才的矿山,出品也有停顿的时候,那时巴黎人就表示冷淡了,他们不是永远乐意把庸才装了金来膜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