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证明她错了。尽管目前她还不能肯定自己完全彻底地错了,但已经可以肯定自己是大错特错了。
她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馊味儿。她觉得他所有那些关于自己和关于他的“小女孩儿”的破碎的回忆,像麻袋片儿和旧棉花套堆成的床榻,他还要躺在上面用破碎的回忆编织一层又一层的网罩住自己。今天对于他是没什么意义的,明天对于他仿佛是更没什么意义的,他活着仿佛仅仅是为了回忆。
美好的事物之所以美好,恰在于适当的比例和适当的尺寸。酵母能使蒸出来的馒头雪白暄软,却也同样能使馒头发酸。六次接触下来,她觉得他像一个揉圆了经久没上屉的馒头,外面正在变干,变成壳,而内里已经发馊发酸。如果掰开来,必定千丝万缕黏糊糊地变质了。他的“小女孩儿”早已在他心里腐烂着,而他以为她仍是他心里的一朵鲜花一年四季常开不败。一个这么样活着的男人是没法儿让一个女人对其产生爱的,甚至连怜悯也很难继续。他令她大失所望,她原以为昨天的不幸会使一个男人更加牢牢地抓住今天,却万万没料到那也会使一个男人变得心灰意懒萎靡不振。
他渴望向人絮絮地述说。她猜想一定早就没谁有工夫有耐性像她一样肯面对面地听他述说了,故而她每一次在他面前坐下都看得出来他是多么地需要她!多么迫切地预备开始述说!是的,他需要她。这一点是任何一个迟钝的女人都会看得出来感觉得到的,何况她并不迟钝。同时她也看得出来感觉得到——他需要她乃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倾听者。仅此而已。还因为他恰恰需要一个女性倾听者。一个女性倾听者陪他落泪,对他婉言劝慰,使他既获得满足亦获得鼓舞,也许还获得述说的快感。因为在他的絮絮述说之中,悲哀的成分已经极少极少,更其多更其主要的,是力图打动听者,使听者大悲大哀而达到自己兴奋的目的。他述说时,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竟令她不好意思目光旁顾,仿佛那样便等于向他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毫无同情心的冷漠的女人似的。连他的眼睛也好像在同时向她絮絮述说着——我是一个多么不幸的男人啊,我还有什么心思继续好好活下去!他述说时如同一台录音机,使她感到他根本忘记了他自己的存在。尽管他的两只眼睛里也会动辄流出泪来,但它只是泪腺的习惯分泌罢了,没有什么意义。